在我老家的山沟里有一泓泉，要走很远才能看见，山坡的沟底里的最深处，是我小时候觉得最遥远的地方，因为每次从那里回来，都会到太阳落山的时候。
水潭中间有一座假山，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修到这里来，从水潭边向假山走过去有一排大石头铺成的路。潭水不知道有多深，却偶尔能见到体形很大的红色的鱼，浮游在人们能看见的水里。水并不清澈，人踩在这似浅非浅的石头上，有时候会滑一下。长时间浸在水里的石头上有层湿滑、黏着的东西，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滑落到水里，真的没人知道那水有多深。
我向来不喜欢水，不喜欢水浸过我自己，那给我一种不舒服的，或者有点恐怖的感觉。
然而我非常喜欢鱼，而且我常常能想象的到那些大眼睛泡，鱼鳍硕大而又艳丽的鱼。或者这么来讲，它们在水中游动的时候，做出很多眼花缭乱的动作，然而移动速度却不怎么迅速。这种鱼可能就是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水域里才产生的吧。
我曾经养的鱼大概说起来有两条，而且是不同时间存在于同一鱼缸里的两条，一条是普通的金鱼，一条是更普通的鲫鱼，都死于自杀。
某一年的夏天，我和姑家的几个孩子在公园里抓鱼苗，那鱼苗真是小，遮阳帽上细密的网都能使得最下的鱼苗逃脱，不过一下午，我们还是抓了两矿泉水瓶的鱼苗，密密麻麻的有四五十条，鱼苗是如此的欢乐，在瓶子里不停活动，也有可能是惊吓。
请饶恕我，我将给你描述其他四十多条鱼是怎么死的，而唯独留下了那一条金鱼。两个矿泉水瓶我和我弟一人一瓶，我弟的那瓶大概有二十来条，其结果非常惨烈，他拿回家后放在家里桌子上，被串门儿来的一个阿姨进来当水喝了。嗯，她很渴，她也没有注意。鱼苗能在人的肚子里能活多长时间我不知道，反正我知道刚出生的小鱼苗就被女人喝下不少。
在我家的二十多条鱼苗死法各异，说起来应该是执行死刑的方法不同，我分明记得有两条是为了证明人能喝的最高温度的水，鱼能否接受，结果表明，鱼不能接受，尤其是小鱼苗。我倒了一杯热水，直到放到我能喝下为止，事实上，我只敢抿一口而已，因为能快速的得到实验结果对我来说太重要了，将鱼苗倒进去时，你会发现那种身体还是半透明的小鱼苗实在不耐高温，十秒之内身体就发白，泡在水面上，实验结束，好奇心充分得以满足。
虽然说是同一个公园里的鱼苗，但是个体差异还是存在的，所以那些强势的、略大的鱼苗联合起来，欺负弱小者。欺负的结果就是将它们吃掉，然而这鱼还是讲人道主义的，他们不吃鱼头，留不了全尸，留一个头。出于善良，我把小鱼苗的鱼头捞出来给了蚂蚁，它们竟然开心地把鱼头抬回去，第二天，我就把那一窝的蚂蚁引诱出来，一把火将它们全部烧了。谁让他们比鱼不讲人道主义。
院里有一个消防桶，里面常年都有水，夏天，桶里就有大量蚊子的幼虫——孑孓，而且数目繁多，随便在水桶边沿用盆一捞，就能为鱼苗准备一餐。你看，蚊子幼虫身体一曲一伸在水中快速蠕动，却不及小鱼苗的矫健身姿，那场面很精彩，像非洲草原上生命的追逐。那时我放学回家看到这种情景时，有时觉得我像小鱼苗，有时觉得我像孑孓，因为每次月考的成绩都不太一样。
还要顺便说一下，我家养了一只乌龟，那乌龟养尊处优，高傲自满，每天把自己的龟头挺得直直的。乌龟很喜欢鱼，总是探着头注视着这边的鱼缸，不知道它喜欢鱼的什么。我给了它鱼，发现，它喜欢鱼的肉体。乌龟王八蛋们探着自己的头，他们期待的大多是肉体的享受罢了。
最后活下来的一条金鱼，最长寿，活了两年。
长期的独自一人在鱼缸里游，每天都顺着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游，只剩下一个时，我常常将它直接放到消防桶里，那是它最大的乐园了，也不知道它乐不乐。子非我，安知我不知鱼之乐。我说鱼很快乐，因为即便没有快乐，我也要创造快乐。
鱼缸，消防桶都是圆截面的，于是我常做的训练就是把水绕着一个方向搅拌，形成了巨大的涡流，鱼为什么要不断的反向水流而游，像是在跑步机上跑一样，虽然在运动，却几乎不前进，我想是因为水速太快了，它不游的话就会被涡流绕晕，失去平衡。它总在快速的摆动尾巴，实际上我不会放弃，我不断加速水的旋转，直至鱼要崩溃，摆动不及尾巴，在速度到达极限时，其实我的体力也到达极限，它会随水转那么几圈，终于撑不住。然而这还不够，我会突然插入一块木板制止住水流，然后再反向的旋转水，那力量实在强大，我几乎不能顺利掌控，而水中的鱼掌控的怎么样。
在水的乱流里，摇摇摆摆，起浮不定，七零八落，当然，只有它一个，不太可能“七零八落”，大概就是仓皇而不知所措的样子。我想我应该是一名合格的甚至优秀的健身教练或者军训教官吧，亦或者是一名幼儿教师也未尝不可。我想我培养出了一条多么健康，强壮，且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鱼啊。
可是，鱼活腻了。它忍受不了一个逐渐长大的自己和一个永远不变的鱼缸之间的矛盾。有一天早上，父亲起来之后，在地板上发现了它，它还活着，父亲将它放回鱼缸里。后来，我给鱼缸盖上了板子，它可能每天晚上都在尝试跳出来，却不幸每次都碰到木板，再后来，某一夜碰巧没有盖板子时，它幸运地跳了出来。这一次，它死了。它是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，这次跳出来选择半夜而不是凌晨，我能想到鱼在跳出来之后，躺在没有水的地板上，忍受着更大的痛苦，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候，它在想什么，它也许会想：做鱼太辛苦，下辈子做人吧。
在我老家的山沟里有一泓泉，要走很远才能看见，水潭中间有一座假山，潭水不知道有多深，却偶尔能见到体形很大的红色的鱼。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敢从那水潭掉下去了。